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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水记

写在前边的话

2022年,自夏经秋百日晴,湖南遭遇数十年不遇之大旱,一百余天无有效降水,不少农作物遭遇灭顶之灾,农村居民饮用水告急。在与务农一生的父母聊及旱情时,讲到我清晰记得小时候曾和爸爸一起在山里守过水、过过夜,也曾坐在井底守着泉水流出再以水瓢舀起。经过与父母的共同回忆,形成了这几段平铺直叙的文字。

谨以此文,致敬我勤劳善良、坚韧睿智的父母,致敬老家那朴实真诚、与人为善的乡邻,致敬那恬淡自然、回味无穷的旧日时光。



1981
年,4岁的我参与了抗旱图片

| 黄诚

橙子,起来哩。橙子,起来哩——”朦胧中,妈妈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亲切而悠长。我努力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脑壳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艰难地睁开双眼,我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白色蚊帐,看到了簇新的雕花架子床。隔着蚊帐,妈妈正拿着我最喜欢的那件小外套,脸上挂着笑,嘴里说着:橙子,你醒来哩!快起来,快点去井里舀水了。舀水?!我立马翻爬起身。去井里舀水,是昨晚临睡时答应妈妈的事情。妈妈掀开帐子,给睡在另一头的弟弟掖了掖被子,然后麻利地帮我穿衣服。爸爸昨晚又没回来吗?我问。是呢!连续三夜没回来睡了。我前天夜里陪他在檀山托上过了一夜,蚊子咬,地面也不平,太不舒服了。”“今天夜里我去陪爸爸要得不?爸爸说夜里最好看星星了,他要给我讲牛栏(郎)织女。”“不准去。夜里冷,会冻死你去!说话间,妈妈已经帮我穿戴整齐,顺手抱我到外面屋里。地灶上的柴火正在嘶嘶嘶地烧着,炊壶里的水已经开了,突突突地要把盖子顶开。我伸出手到饭锅里掏出一个昨晚剩下的饭团,刚顺手塞进嘴里,妈妈就把一块小水瓢放到了我手里。快走!她一手提起一个洋铁桶子,一手牵起我的小手,往大门外走去。走过屋前的塘基,才转过塘角,就迎面遇上挑着空桶子的满奶奶。满奶奶脸色不是很好看,嘴里发着牢骚:你们不用去了,井里都没有几滴水了。清早就被担光了……”妈妈笑着说:满婶,你这个时候去担水,肯定冒得哩啦!本来昨夜里井里就没几担水,还冒天光时,就被各家各户舀得差不多了。我去迟了一点,只提了大半桶回去。满奶奶又问:那你们现在是去做么子呢?妈妈继续笑:家里只有半桶水,烧一炊壶就去了一半。反正橙子伢唧冒得么子事,要他坐到井里去守一桶水看看。满奶奶看着我,竟然也笑了起来:这么小的伢唧,莫绊哩他啊!然后继续挑着空桶子往我们身后走去,嘴里却在继续嘟囔着:我去独鸡坑牌上,看看有水担冒嗒!我问妈妈:独鸡坑是哪儿?妈妈顺口说:是我们生产队的一处田地,很远。早几天,队里的人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泉眼,大半天也能聚一担水的。妈妈牵着我继续往大厅屋后面的老井走去。路过细公公屋前,听见屋里的收音机正在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整……图片

1981年冬,大屋场前的全家福。中间老人为爷爷和奶奶。前排左一左二为爸爸、妈妈,右一为大叔,后排左起为小叔、小姑、大姑。妈妈抱着的是弟弟,站在奶奶身前的是我。

这是19818月初的一个清晨。这处位于湖南中部的双峰与湘乡两县交界处大山中的一个老屋场,和更多的村庄一样正经历一场干旱的考验。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被爷爷骄傲地称为聚宝盆的地方,突然之间缺水如此严重,乡邻们有点慌。生活用水可以从邻近冲里的池塘里挑,但饮用水,却基本只能依靠大屋堂后面石崖下的这处天然老井了。老天像着了魔似的,数十天不见雨了。本来水量丰沛的老井,水位一天天下降,终于见了底。只有一股小泉眼在井底阴不搭阳地冒着水,但远远满足不了生产队里1150余口人的需求。每天清早,各家各户就赶早来挑水,将这股小泉眼涌了一晚的水瓜分个一干二净。去迟了的,就只能挑着空桶回去了。穿过老厅屋,走过一个屋檐,转过屋角,就到了井边。此时的老井,裸露着井底几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石头之间的凹陷处残存着一个小水洼,那就是泉眼的位置。浅浅的一层水里,几只小虾米惊惶失措地反复游荡着。看到那眼水了没?你到井底去守着。水瓢能舀起来时,你就把水舀到桶子里。晓得了不?妈妈给我布置任务。晓得哩!我边答应,边准备爬下去。妈妈赶紧拉着我的手,让我踩着井边的石级,慢慢地放下我到井底。井深不到一个成人高,我马上就到了底,开始兴奋地执行任务。妈妈盯着泉眼看了一阵,又盯着我看着。她转身到离井最近的水奶奶家里借了一条小板凳,叮嘱我坐到小板凳上不要乱动,然后转身回家了。1岁半的弟弟睡在家里,她不放心。何况还得准备早饭,在山里又折腾了一晚的爸爸,应该快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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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结婚前夕的父亲(后排左一)母亲(前排左一)与挚友王德怀夫妇在双峰县城某照相馆留影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那时的我肯定还不知道坐井观天这个故事,但我还差两个月才满4岁的身体与心灵,却在这里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坐井观天。我和水滩里的小虾米玩,把它们从这头赶到那头,又从那头赶到这头,它们的世界很小,小得容不下我的一双手,也容不下它们的惊慌。玩了几个来回,用水瓢到水里试一下,还是舀不起来。我抬头望向天上。老井的两边是人工砌好的井沿,另外两边是陡峭的岩石。岩石上长满了青苔,它们不知多少年前就扎根在这里了。此时,长久的干旱,让原本绿油油的青苔也变得发黄发干了。青苔岩石上方,长着老家这处屋场很常见的楠竹。楠竹上方,就是亮闪闪的天空了。一丝丝云都没有,今天依然不会下雨。一阵晨风吹来,楠竹簌簌发抖,片片老去的竹叶从天空飘落,在空中打着转儿,像降落伞一般,落过我的头顶,落在我的脚下,落进那一滩浅水里。我用水瓢到水里试一下,还是舀不起来。嗒嗒嗒的脚步声响起,原来是湘奶奶提着冰铁桶子来到了井边。她站在井沿石上,看到了井底的我。她大笑着说:咯是福秀的好崽啊!这么细就晓得守到井里舀水了。我似乎闻到了草的清香,这清香来自湘奶奶身上。我紧张而机械地回复她:湘奶奶,我家没有水喝了。湘奶奶笑笑,提着冰铁桶子又嗒嗒嗒地离开了。那种清香也随着消失了。我记起来了,这是野苎麻和天蒿的味道,湘奶奶刚才一定是在外面打了猪草才回来的。我用水瓢到水里试一下,这次,舀起了一小瓢水,我将它小心翼翼地倒在桶子里,然后继续新一轮的与虾游戏和坐井观天。……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惊喜的声音,妈妈又出现在井沿边:哦哟,橙子守了大半桶水了呀!不错不错。我家橙子长大了,会做事了。她摸索着井边的石级,慢慢地下到井底。把我抱起来举到井沿上,说:爸爸回来了,我们回家吃饭。”“这些水怎么办呢?还没装满呢!我似乎有点舍不得这份工作了。没事的。我们先把你舀的大半桶提回去。让别人也来舀舀嘛,我们不能总是霸占着。图片

群山环抱中的大屋场竹头仑  摄于上世纪90年代

隔着屋前几近干涸的池塘,老远就看到爸爸端着水瓢在屋檐下刷牙。我大叫了一声:爸爸,我们回来了!然后眼睛瞟了瞟身后妈妈提着的那大半桶水。爸爸地把一口混合着牙膏泡沫的水吐得老远,含糊而洪亮地应了我一句:哦,我家的橙子会做事了呢!作为已在讲台上耕耘了11年的资深民办教师,大嗓门是这一群体的标配。我一路小跑到爸爸面前,继续炫耀:我一个人在井底守了好久,才舀了一桶水呢,你快看嘛,妈妈提着来了。爸爸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继续表扬我:要得,好伢唧!说话间,妈妈已经提着那桶水到了近前,带着几分无奈对爸爸说:今天只搞了两桶水,等中午时要橙子再去井里蹲着,看能不能再舀一点。”“有两桶水,省着点用算了。莫要细伢子去守了。明天早上天没亮你就去,担一担回来。爸爸又摸了摸我的头,回答妈妈的话。可以吃饭了不?昨晚半夜有人在杏子冲那里把我们的水挖下去了。还好我及时发现,又把水截了回来,然后在那里守到下半夜。唉,一夜冒睡,肚子也饿空了。爸爸一边说,一边进房把牙刷收起来。早就煮熟了。以为你还要早一点回来的。都热在大锅子里,你去拿一下。橙子,你也赶紧洗脸刷牙,我去把老二叫起来。妈妈说着,就进里屋去了。趁这机会,我赶紧跟爸爸说:爸爸,你昨天答应了我,要带我去守一夜的。你说晚上给我讲牛栏(郎)织女的。今夜里要得不?爸爸笑着说:先吃饭。夜里蚊子咬得狠,还有可能遇到蛇,还很冷,你不怕?”“我反正跟着你走就是,我怕的时候就扯你的衣衫。你带我去嘛!我撒起娇来。好喽,等下你跟你妈妈讲,看她同意不。我一看有戏,立马跑到里屋。妈妈正在给睡眼朦胧的弟弟穿着衣服,一看我走近,板着脸先发制人:不准去!我像受到了当头一棒,悻悻地挪了出来。坐到大门地方上,忍住眼泪,不说话。爸爸在身后喊:橙子,过来吃饭……”我装作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听见爸爸在小声地跟抱着弟弟出来的妈妈说:他想去山上跟我守水,就让他去一次吧。正好给我打个代。见妈妈没说话。爸爸喊:快进来吃饭吧,妈妈应着了。我立马跳起来,爬上凳子,大口大口地扒饭吃。图片图片

爸爸经手过的两枚印章:一为双峰县沙塘人民公社飞田学校,一为双峰县沙塘人民公社辉田大队竹头芲生产队管理委员会

联产承包政策精,分成单干各耘耕。”1979年春,我们生产队第一次分田到户。我们十队和十一队原本是一个食堂吃饭的。后来分成两个生产队,水田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范围扯得很宽。从地处半山腰的大屋场出发,往东翻过槐芳咀,就到了一条长长的冲,从山顶往下,分别是错垴上、燕茅冲、关冲、独基坑,呈层层叠叠的梯田分布。这条冲往东,再翻过盘古脊那个山头,就到了油麻托、阳雀山、坝垴上。大屋场往西,就是关龙托、板洞托。队上的水田,大部分分布于这些地方,地处山地之间,灌溉条件不足,抗干旱能力非常有限。此外,队上还有10余亩水田位于山下的瑶家湾塅里,由于地处九龙水库干渠之下,灌溉条件好,不易受干旱影响。不过在刚刚责任制到户的时期,队上的人对塅里田认识不足,总认为这些田亩积核算低,并且收好的稻谷还要费力担上山来,劳动力成本太高,都不太喜欢分到这些田。我家的责任田,位于燕茅冲中段,共14丘,其中包括一个大水塘、两个小水塘。这三口水塘,承担着这一垄田的灌溉任务。在饮用水都严重缺乏的这个年头,这三口水塘,在双抢之后,已经塘干水尽,只差没见底了。刚插下不久的晚稻,一蔸蔸立在日渐干涸的田里,眼巴巴地等待着老天爷的开恩。队里的劳动力都投入到了抗旱一线。只要有水担的地方,不惜体力,不计时间,不分早晚,一担担、一瓢瓢,能挽救一丘是一丘,能救活一蔸是一蔸。然而,人力终究难与老天抗衡。责任制落实后的喜悦感,与对抗天灾而产生的无力感,如此真切地在每一个农民的心里发生着冲突。在这样的境况下,那年还不到30岁且只是半个农民的爸爸,提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借水救苗计划。当他把这个计划跟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爷爷、细爷爷一说,立马遭到了否决。老人们认为,这计划根本行不通。爸爸的计划是,向海拔更高的二队借水借道。目前,二队所在的九马咀、杏子冲,依靠与湘乡县搭界处的喻家塘水库及其下游河流,还能保证水源供给。那么,是否可以向二队借水,利用他们生产队的固有水路,待水放到杏子冲旁与我们队上林地、旱地相连的檀山托时,再以人力从山中和旱地里开挖临时水渠,利用海拔落差将水放至燕茅冲。老人们的反对意见很明确。每个队有每个队的范围,每丘田有每丘田的水路,这是传统,也是规则。在大家都陷入干旱危机时,从别人的水源里去分水,从别人的水路过水,无异于从他们的饭碗里抢饭,肯定会遭到严词拒绝。何况,从山里开挖人工渠道,工程量大,水份损耗太大,极难成功。可是,爸爸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作为一个刚刚尝到包产到户甜头的青年农民,他面对亲手插下的禾苗,就如面对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又如何忍心看着他们一天天走向枯萎?他决定试一试。万一成功了呢?他的底气,来自他的另一半身份: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地处山上海拔更高处的二队,有爸爸的同事和学生家长。于是,作为新农民的他,固执而坚决地开始执行他宏大的借水计划。他首先孤身一人入户游说,征得了二队九马咀、杏子冲村民的同意。然后,从喻家塘水库下方的小溪里筑一个小坝,将溪水截流至九马咀的水路,可以借道直通杏子冲、檀山托。之后,他用一把锄头,从檀山托一路往下开挖人工渠道,穿过密密的杉树林,经过盘古脊上的旱土与林地,一直将这条人工小水渠挖到了燕茅冲我们自家的田里。就算在今天,这仍然是一个无比艰巨的计划。然而,在当年,这位年轻的农民成功了。这其中所耗费的精力与体力,当年的我无法想象,时至今天,我依然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一往无前、义无反顾的血气方刚,这是一种不怕困难、坚韧不拔的奋斗激情,这是一种脚踏实地、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实干精神。当从两公里开外引来的水顺利抵达燕茅冲的池塘时,我站在池塘边欢呼雀跃,爷爷、细爷爷也站在池塘边眉开眼笑。而我的爸爸,这位年轻的农民,为了确保水不断流,日夜扛着锄头奔走在这两公里多的战线上——对,这就是一场战役。他要不断地堵塞漏洞,确保中途不跑水;不断地维护周边关系,确保水路畅通;不断地巡视关键卡口,防止被人截流。所以,他需要时刻值守、巡逻在山里、在水路,确保这条来之不易的黄金水道畅通。图片

站在半山腰俯瞰山下的塅里田”  摄于上世纪90年代

半下午时,爸爸和我早早地吃过晚饭,出发去巡视水路了。太阳依然毒辣,晒得手臂发痛。山路很不好走,我只能蹒跚前行。我不敢表达半点不满,怕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爸爸当然知道我的难堪,不时拉我一把,不紧不慢地看着我走,时不时跟我讲一讲那些山的名字和树木的种类。走到盘古脊上,我看到了那条被爸爸从山地里开凿出来的人工渠道。黄色土壤的底子上,略微浑浊的水汩汩地流淌着,虽然不大,但跳跃着一种希望。盘古脊,是这处山脊的名字。村民都叫它彭公脊,这座由黄壤构成的山,脊背上被流水天长日久地切开了一道长而深的口子,形成一道可怕的峡谷,是小时候我们玩耍的禁区。长大后,我发现,叫它盘古脊可能更贴切,契合了神斧铿锵,劈开阴阳;浊者为地,清者为天的意境。站在盘古脊上,隔着若干个山头,我听到了咚咚敲响的鼓点。爸爸说了,这是村民们自发组织在雨师殿进行的求雨仪式。仪式已经进行一个多星期了,而老天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顺着渠道往山上走,遇到旁边有土方崩塌造成的部分堵塞或水流失,爸爸就迅速地进行处理。就这样走走停停,一路走到了杏子冲,又从杏子冲走到九马咀。这是我第一次走这段路,只感觉路很长很长,很弯很弯,很远很远。爸爸却没觉得,不时地和山旁、田边、土里的农人打着招呼,总是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终于走到了取水口。爸爸发现,小溪中的小土坝被人挖开了,溪水正沿着小溪往下游流去,原本由旁边水路放向九马咀的水正在往溪里倒流。爸爸急走几步,嘴里道:幸亏快点上来,被人挖掉还不久。还好,来得及时。”“橙子,你到这旁边的石头上坐一阵子。我把坝修一下。爸爸安排好我,接着走到不远处的水圳边,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搓弄几下,拿起锄头高高举起,用力挖动了几块厚实的泥块。然后,用锄头钩起其中两块,快步走到溪边,把泥块沿小溪两侧往中间堆放。不多久,新的泥土坝就修好了。爸爸坐到我身边的石头上,看着坝里的水位缓慢上升,喃喃地说:这个坝,每天要被挖。唉,其实我每次都留了一半的水往下游走的。看来,只能在这里多守一下子了。太阳已经移到了山后,但知了依然在卖力地叫着。爸爸又发挥他教书先生的特长,给我讲乡土地理这里的水,是喻家塘水库放下来的,就在上面一点点。过了喻家塘水库,就是湘乡了。”“这九马咀嘛,是有九个山嘴巴,像九匹马排开在这里。我们要是到对面那边的山上看过来,就能看得很清楚。”……九马咀,九个山头。原来爸爸打通的这条水路,贯穿的就是这九个山头。鸟声幽谷树,山影夕阳村。太阳慢慢地朝着九个山头那边降落下去。像是一种回应,冲里突然拂过来一阵凉风,九马咀大屋场后山的竹海,被风吹得簌簌簌发着抖。坝里的水又满了,沿着既定的水路往九马咀方向流去。爸爸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用锄头补了几锄泥巴到土坝的外侧。扛着锄头走到我身边时,手里多了一把绿绿的草,那草,被他连根挖了过来。这是丝茅草。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将草根上裹着的泥土用掉,这些根可以吃。很甜!我一听到这句话,顿时来了神,忙去爸爸手里扯那泥土裹着的根。还不行。莫把你的手搞脏了。你看我教你吃。爸爸又变成了黄老师。泥土清理干净后,他用手指把绿色的叶子摘掉,走到前面的水坝边,把丝茅根在水里细细地洗了一遍。待他再次走回我的身边,那一束草根,已经变成白白嫩嫩的模样了。他拿起其中一根,用指甲将包裹在关节处的膜状物掐掉,再塞进了嘴巴里。叭嗒叭嗒……”他自顾自嚼起来,很香的样子。嗯。味道不错。他把剩下的几根交给我,你吃下看看。渣渣吃不得,要吐掉哦!我学着他的样子把关节处的异物抠干净,再小心地放到了嘴里。有点硬,全是筋。当然爸爸没有骗我,确实甜甜的。我边咀嚼丝茅草根边问他:你什么时候给我讲牛栏(郎)织女啊!”“莫急!等星子出来嗒。”“那星子什么时候出来呢?”“快哩,快哩。天黑了就会出来的。”“天黑了,我们到哪里睏呢?爸爸看了看我们坐着的石板,说:我昨晚上就在这块石板上坐了大半夜。今夜里你来了,等下我们去盘古脊上找根据地我于是看着天,等它黑下来。爸爸又起身了。他捡了几块片石,将泥土坝中间分出一条槽,再用片石顶住两边的泥土,让分出来的水从石头之间往下游流去。爸爸,你做么子?”“趁着还有点光,我们准备走,等下你走夜路不方便。我怕别个再来挖坝,给下游的人留出一半水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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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44日,我站在关龙托山咀上拍摄的老家区域。有鸟巢的两株树后方的山冲就是燕茅冲,右方就是盘古脊。远方大山深处就是二队杏子冲、九马咀处在地,山后就是湘乡中沙镇。当年远程借水,水路就是穿过这座山。
我在前,爸爸在后,顺着水路往回走。老远有人隔着几丘田在喊:黄老师,又上来看水了啊!哦哟,今日带起崽伢子来了啊!爸爸爽朗地回应:是呢!每天反正要来打一两个转身。嗯老人家呷了饭冒?”“还冒呢!准备杀完这篮子草就回去。”“那你也回去得哩呀!断黑哩,蚊子咬,还怕生蛇。”“要得呢!他们都是背起喉咙在嚷。每嚷一句,那声音就在这九座山头间回荡好一阵。天黑起来真快。我一个不小心,脚绊了一下,摔倒在路中间。爸爸一个箭步赶上,把我拎了起来。叫你走路不要东向西向的。你偏不听。他把我衣服上粘着的泥土拍打了几下,嘴巴里小声地说,这下好了,衣衫都绊脏哩。明天回去,你妈妈肯定会讲我们两个的。他从裤袋里掏出手电筒,把它的屁股扭下来,取出里面的两节电池,倒转方向再放进去,再把屁股扭上去。开关咔嚓一声,手电筒发出黄黄的光来。来,你打着光,记得照着前面的路。他一手把我抱起来,另一手提起锄头,快步向山下走去。远处传来几声大人喊小孩回家吃饭的呼唤,还有谁家的牛在牛栏里哞哞地嘶鸣,山对面又传来一阵汪汪汪的狗叫。那些声音,都在这九个山头间久久回荡,回荡。图片

上世纪90年代,我在老屋拍摄的爷爷奶奶照片。当年随手一拍,已成珍贵纪念。图片

2016年,国家教育部和人社部联合颁发给爸爸的乡村教育工作满三十年荣誉证书。其实,从1970年至2014年,爸爸在乡村学校讲台上共计耕耘了44年。
爸爸口里的根据地,我们今晚临时休息的,就在盘古脊上。几棵松树下面,有一块相对平坦的草坪,爸爸早就准备了一些干透了的稻草在这里。脊下就是燕茅冲,从冲里把早稻秆拿上来,方便得很。旁边就是他开挖的人工水渠,如果出了状况,他能及时发现。爸爸把我轻轻放下来,用力甩了甩酸痛的手臂。嘴里说着:橙子,你看,你硬要跟我出来,今晚就没有床铺睡了,只能睡草地了。我一跳,直接蹦到了稻草上。好舒服啊!爸爸,牛栏(郎)织女呢,在哪里?”“在天上呢。等下告诉你。他随口答应我,你帮我打光,我先把秆铺好。我一丝不苟地打着手电筒,照着一丝不苟弄稻草的爸爸。今天上午我特意把这些秆收拢来了,怕畜牲吵。他说着。山间的风,吹过树林,松树们发出簌簌簌的声响。不知哪棵树上,有鸟儿突然咕咕咕地叫了几声,声音中还变着音调。我吓了一跳,赶紧扯着爸爸的衣衫。莫怕!是哭鸟。不咬人的!”“哭鸟是什么?”“就是书上说的猫头鹰。它可能是看到老鼠子了。它专门捉老鼠子的,是人类的朋友。听到朋友两个字,我这才放下心来。爸爸拉着我的手,一起坐到了刚铺好的稻草上。我顺势躺了下来。才收割不久的早稻秆,散发着淡淡的稻香。秆下面是一寸来深的青草,散发着淡淡的草香。草地下面,就是这盘古脊上独特的黄壤,浑厚、沉默,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大山儿女。饿不?”“不饿!”“冷不?”“不冷!”“怕不?”“不怕!”“刚才摔痛了不?”“不痛!”“那就讲牛郎织女吧!爸爸笑了起来。首先要纠正你的发音,是牛————,不是牛栏——”我跟着念了起来。心里却是惬意得很,那是一种心愿达成的窃喜。爸爸抬头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指着满天的星星叫我看:你看,这条光带子就是天河。”“天河两边的这两颗亮一点的星子,就是牛郎星和织女星。你仔细看,牛郎星的两边有两颗暗一点的星星,那是牛郎担的箩筐里的两个孩子……”“夜阑风静谷纹平,卧看牵牛织女星,清风半夜鸣蝉,有恨无人省。我睁大眼睛,顺着爸爸的手指看那一闪一闪的星星。那是爸爸眼中的天河,是人类眼中的未知世界,也是我脑海里新开的一扇窗。爸爸讲故事的声音在我耳畔继续响起,神话与现实的世界在我脑海中交织。身边,是从两公里外引来的涓涓细流,不断地发出欢快的吟唱。远方,是牛郎织女们演绎的动人故事,在深邃的宇宙舞台中上演。因为有我在,这个晚上,爸爸没再上山去巡水。就这样和我开着故事会,哄着我在山风、流水和星空的陪伴下入眠。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露营。没有帐篷,没有睡袋,没有音乐,却有山间的清风,虫鸟的低唱,古老的故事,以及爸爸宽阔的胸膛。图片

大致在2000年左右,大表妹彭俊、小表妹罗羽净在老屋前  小姑供图

我是被森林里的鸟儿唤醒的。天色已经大亮,一群鸟儿就在枝头唱着婉转的歌,似乎在讨论什么重大事情,又似乎在声声叫唤着:橙子,起床!橙子,起床!我猛地睁开眼睛,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好一阵才醒悟过来——昨晚是爸爸带我睡在这山间守水。这稻草床也未免太舒服了吧,我竟然一觉睡到大天光。我一扭头,爸爸正睁大眼睛看着我呢。你这家伙,怎么就醒来了呢?”“是小鸟把我吵醒来的。我指着树上答。走,我们去田里看看水放到哪里了。他抱我起来,把稻草又稍微聚拢一点,再牵着我往燕茅冲的田里走去。从九马咀放下来的水已经流了好几天了。这远道而来的水,从盘古脊上流至泉水丘,又从泉水丘流至清水塘,再从清水塘放至大丘、过路丘。农民给每一眼塘、每一丘田都会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就像对待他们的孩子一样。爸爸扛着锄头站在清水塘的塘基上,看着田亩之间流淌的那一股涓涓细流,眼神间透着一丝志得意满的兴奋,像极了一位凯旋的将军。早晨的太阳从盘古脊的山后探出了头,阳光打在爸爸身上,将他和锄头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到了田里的禾苗上。只有三丘小一点的田没有放到水了。估计到明天就差不多了。爸爸在念叨着。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田里那些禾苗听。饿了吧?昨天还是半下午吃了饭呢!他这句话肯定是对我说的了。饿!我诚实地回答,我们回去不?爸爸。”“走,回去。他又一把抱起我,穿过那青青禾苗间的窄窄田埂,往家的方向走去。又一阵风吹来,远处的松树林里发出簌簌簌的声音,身边的禾苗摇摆起了腰肢,跳起了舞。图片

20204月,爸爸扛着锄头站在倒塌殆尽的老屋前。仅剩的三间屋,就是当年我们的家。他所站的位置,大体就是上图中两位表妹所站的位置。图片

202210月,游览湘军文化园的爸爸妈妈。

走过槐芳咀,我又看见了我们的大屋场,看到了我家屋顶上的炊烟。妈妈肯定在做饭了。我从爸爸怀里挣脱,一路小跑往家里去。老远我就兴奋地喊着:妈妈,妈妈!我回来哩!我回来哩!妈妈从大门口探出头来,欢喜地说:橙子回来哩呀!怕是饿狠哩吧,马上就有饭吃了。一边帮我把头发上、衣领上粘着的稻草屑扒掉,一边检查着我的脸蛋和手,看有没有被蚊虫叮咬。屋里的灶台上,已经摆好了煮好的饭菜。火膛里的火正在熊熊燃烧,炊壶里的水正是将开未开的时候,扑扑扑地小口吐着白气。妈妈,我帮爸爸……修了坝……守了水呢!……我还帮他……打了光!我从菜碗里抓起一块黄瓜填到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我的功劳。爸爸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是呢,橙子会做事了。贡献很大!妈妈朝爸爸抿嘴一笑:你们都辛苦哩!快去洗涮吧,饭已经熟了。我去看看老二!我先一步跑到房里,对着熟睡中的弟弟大声叫唤。妈妈赶紧跑过来,嗔怪道:你让他多睡一下子,你莫吓哩他啊!又问我:昨晚听爸爸讲了牛郎织女没?”“讲了!我还看到了他们的星星,还看到了天河!我依然兴奋不已,等下吃了饭后,我还去井里舀水吧?”“今天不舀了。我已经担了一担水回来了,够了。井里的水,要留些给邻居们。妈妈说完,已经给弟弟穿好了衣服。橙子,出来洗脸!要吃饭了。爸爸在外面喊我。好呢!我又一路蹦回外屋。爸爸用他的毛巾给我洗了一把脸,又拖着我的手到脸盆里仔细搓洗着。妈妈抱着弟弟从里屋出来,把他放到站栏里站好,对爸爸说着:今早我去井里担水时,听见细叔讲,他在收音机里听了新闻,上面派了人下来搞人工降雨,可以用炮弹把天上的云打出雨来。”“会不会把牛郎织女打下来啊?我担心地问。爸爸和妈妈互相看看,哈哈哈地笑起来。

(全文完,写于20229月)

作者:黄诚,96届校友。偶尔勤奋,用力行走;大多懒惰,静享时光。人到中年,常常怀旧,永远向前,永远热泪盈眶。

访问次数: 发布时间: 2022-10-03 10:46:20 编辑: 校友会